面含薄粉的搔货(1 / 2)
此时筝鼓锣琴已就位,琵琶声时断时续,营造十面埋伏的氛围。
楚霸王披挂上场,稳稳扎下马步,气沉丹田,洪亮唱起:“力拔山兮气盖世!”
胡琴抑扬顿挫地跟上,扬琴叮咚,流水样划开,引出虞姬的唱段。瞿清决张口就来:
“夜色——”
他这一声,轰开多少心扉。醉酒的,猜拳的,攀交情的,一齐静了,听那天外来音。
“——苍苍,风劲狂。孤月——”
一唱而三叹,千回而百转,这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唱腔,秾丽且浩大,华美又孤绝。
“——如玦,金钗断。奴取战袍——”
瞿清决一甩不存在的水袖,身体随动作晃了几晃,众人的心骤然提起,屏息静气,等待着。
“——为他披,再温当年酒,与大王——”
分明唱得是虞姬,可台上人,傀俄若玉山之将崩,极端的矛盾是迷人,再也没有比这更入味的雌雄同体了。
在“王”字绵长的间断里,台上虞姬旋踵转身,“哗——”抽出项羽腰间佩剑,剑锋直指正北,康王的方向。乐师都被吓得怔住,鼓乐中断,一片死寂。
众人随之反应过来,那是木剑,薄薄一片木屑。康王筵席上的所有宾客、伶人都不准配武器。鼓槌试探般的敲了两下,筝随后跟上,胡琴也加入,戏还在演,人们静待“与大王”的下一句,静待那泌着寒香的丝绸再次笼下,虚而柔地贴在每一寸肌肤上。
可瞿清决再开口,竟是粗粝的男儿嗓:
“十五从军征,八十始得归。
道逢乡里人:家中有阿谁?”
丝绸的滑丽,瞬间转变成锈刀剐了老树皮,幻梦骤然破灭,有宾客气得摔了酒杯,筵席上抱怨声四起。
“遥看是君家,松柏冢累累。
兔从狗窦入,雉从梁上飞。”
瞿清决一字一句地唱着,没有曲调,全凭一腔意气,随心所欲。不仅唱,他还舞剑,一招一式,都是他自幼练的。曾经每日早起,不论晴明阴雨,夏暑雪寒,都要至空地上练练,直练到薄汗覆背,舒舒服服去吃早饭。
“中庭生旅谷,井上生旅葵。
舂谷持作饭,采葵持作羹。”
谁想打仗?清流党那些不切实际的政治家、军事家们,一个个胡子花白的当代赵括,妄想一举解决百年海患,挖断瞿党的根基。上位者的权利争夺,苦的是下面强制服役的兵:
“羹饭一时熟,不知贻阿谁!
出门东向看,泪落沾我衣。”
十五岁的少年出去打仗,八十岁才回来。路遇乡下邻居,问自家里还有人吗?答曰:你家已是松柏树林中的一片坟墓。野兔从狗洞内窜动,野鸡在屋脊上游走。院内塞满野生的谷子,野生的葵菜占据井台。
用捣掉壳的野谷烧饭,薅了葵叶煮汤。汤和饭做好了,却不知道拿给谁吃。走出大门向东方张望,哭得不能自已,眼泪湿了战衣。
康王大怒,怒得眼睛发红,面色如金纸,他拍案而起:“这个混账!把他给孤扔下台!”
瞿清决唱完最后一句,躺倒在水晶台上,炽热的皮肤与冰相触,他感到无限惬意,仰头看到九月的天空,高,湛蓝,没有云。他近乎幸福,因为此生的自由已经完了,忤逆储君,仕途已断,能看多一眼天空,是老天爷垂怜。
《十五从军行》,和太子的《出师令》对比鲜明。一从民众的角度看战争,一从上位者的角度看战争,悲哀与激昂,截然不同。
座中人,多是达官贵族,无不挥袖叹惋:粗鄙!粗鄙!乡村小调,下里巴人的胡闹!一个个都好像被它脏了耳朵。只有那簪花少年中,有人掉了眼泪,一边擦一边问同伴,他唱得是什么意思?到底是什么意思?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?明明不懂,却好像全懂了,全身发凉。
当日瞿清决就被停职等待发落,罪责抄在奏折上,五百里加急赶送京城。康王即将带军出征,往北行至象山,过海到六横岛,从那里乘坐郑和战船、马船远渡东洋。
康王要瞿清决随军,在尚乘御队充作马夫,按理说这当然不合规制,但康王贵为储君,瞿清决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其大不敬,被革职后等同平民,储君有权利差使他。
出征那一日天阴落雨,军队在驿站前等待检阅,瞿清决穿着纯黑的箭袖骑装,柳深领着雪团子站在廊檐下,几番张口却都哽咽了,他家二爷,啥时候受过这个罪?
雪团子又咬手指甲,瞿清决第一百零一次逮到他,不厌其烦地拉起他的小手,给他擦干净手指头:“笨蛋,这有什么好吃的,柳深,他下次要是再吃,你给他十个指头都涂上苦瓜汁。”
雪团子撅起嘴,奶声奶气地反抗:“叔叔真坏!坏人!”
瞿清决摸摸他的脑袋:“我是坏人,你要是敢在读书时偷懒,夜里我就到你的梦里揍你。”
“二爷。”柳深忽然朝后使了个眼色,瞿清决抬头,看见方徊,站在门槛后,不知道已经看了自己多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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