茝姬(2 / 2)
……我沏杯茶来,你先端着,我慢慢同你讲嘛……”
梅会挽向来受不住孩童女子这样娇蛮柔软的情态,看她目露乞求,语气低落,小意讨好,免不了犹豫,便被她轻巧地按下坐了。
“我是叫汀兰的……原本就叫作汀兰,我娘替我取的名字呢。我娘曾经是这戏班子里的台柱子,十分漂亮的。”
“我爹……我说我爹,会挽大概是不认得的,不如说我长兄。”
“我长兄是宋家独子,更州郡守,宋为玺。”
梅会挽手一颤,几滴茶水溅出来,汀兰诶诶叫着让他当心,继续讲下去。
“……不过我娘是外室罢了,我原先与他并不熟识的,过的也不是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日子,学南戏,和我娘一般,是预备着要讨男人欢心的。”
“但我心底是不愿意的。”汀兰有意装相,一副回忆过往难掩伤心的神色,“我还小,大约只十一二十二三的时候有人看上我,要强抢我去做小妾,我不如娘温顺,又怕得很,惊慌之下,用簪子捅死了人,吃了许多牢狱之苦。”
梅会挽不知她怎样以稚龄求得一条生路,但其间苦楚不易可想而知,他看汀兰靠在身侧,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,聊以安慰。
“后来我那长兄便忽然捞了我出来,还凭空多了个小儿子……更州治理得好了,他的手伸得也愈来愈长,广陵道以南,其实都已在他手中了。”
“他大概想着要做皇帝?我倒不晓得最后是掉了人头还是蹭他一个公主的名头。不过兴许蹭不到呢,毕竟他如今也并不是我的亲哥哥。”
“……他是……”
梅会挽蓦地一震,心中骇然。
更州。
更州有梅氏旧人。
“他是不是梅长锦?”
“那阿赤……阿赤……”
“我的小侄子好像你呢,会挽。”汀兰嗓音柔软,她低垂眉眼的模样实在是温柔驯顺的,“我喜爱他,更心疼他总被狠心的爹爹教训,没过过几天顺心日子。”
梅会挽身子僵得很,看到汀兰时他只是想不明白,又想得太多,如今却是再往下想一想,都要不寒而栗了。
梅长锦。
梅长锦……
真是彻彻底底一条毒蛇,贪心不足,已可吞象,这样的手笔,短短七年,又怎样做得到,不知那些温情之下的阴狠算计,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。
他和他父亲那么相像。
一样的冷心冷情,一样的黑心烂肺……
梅会挽简直要把心里最为恶毒的词都冠在他们父子身上了。
他又想起阿赤。
那些热切笨拙而直白窝心的讨好,……却原来,是因为他们本就是……血脉相连的至亲啊……
“我……我逃出来时,是他带着人接的我,阿赤是在回京之后诞下,我恨阿如汗,也喜欢不起来阿赤……任由长锦带走阿赤……”梅会挽只觉得愧疚与恼恨齐齐令他胸腔发堵,眼泪都快落下了,“我这些年……我这些年……何尝不是——”
他形同废人困在东宫时,江深告诉他梅长锦重伤失踪,他也曾试图寻找,目的中或许有一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、对那孩子的在乎,可终归没有在意。
甚至有时想,阿如汗和他的孽种,消失在这世上,或许也是应当。
他心里有愧。
他心里有愧啊!
“会挽、会挽……”汀兰揽着他,温柔地安抚着他,“我们走好不好?我们带着阿赤离开吧……他要反,他们要斗,他们要打仗,都与我们没有干系,我们去哪里都好,你想去哪里都好……我们走吧……这世间纷乱,人心莫测,伤你至深,我们去大漠,去山林,远离喧嚣,过自在的日子……”
梅会挽疲惫地半阖着眼,低声问她:“汀兰,我又怎么信你呢?”
“我早已是孤身一人了。”她笑道,“娘因我死于权贵之手时,我便已经没有亲人了。他初来时,大约是少有可用之人,所以用了我,我混入都城为他布局,却也有缘故,是想见一见你呢。名满天下的梅将军,贤德英勇,受人敬仰……”
沦落妓坊,艳色无边。
她自觉不是什么善人,小小年纪有胆识动手杀人,血喷了一脸也不见得害怕,梅长锦救她,她装着感激涕零毫不疑心,转头背地里找寻宋为玺尸身,联系宋氏族人。
去都城是梅长锦迫于无奈使她这把锋利的双刃剑,也是她想自己插一手——权柄总是握在自己手里,才足够安心的。
帝王无能,那宫廷中,早已不知几方势力混杂角力,想倾覆这面上的平静了。
梅会挽是她权势以外唯一想据为己有的。
她摸着他的眼角,擦拭他的眼泪,轻声道:“我这样喜爱你呀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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