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着他出生的字眼从他嘴里念出来,有一种异样的愁苦:“您……”他咽了咽喉咙,把苦难困在肚子里,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,可一出声,他就知道他失败了,“您不认识我,我……我是跟着给您看病的大夫来的……”
屋里没人应声,渠锦堂揩了把脸,继续往下说:“早上……您给过我两个白面馒头……还有一件衣裳……”说到这儿,他停下不堪地吸了吸鼻子,“我……我知道您是好人,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求您……”
再往后,连吸鼻子也止不住他抖动的肩膀:“我……我有一个……妻子……逃难的路上,我把他……把他给弄丢了……”任何有心的人听了,也要为他这把破碎的哀伤动容,“他现在就在城外……”
渠锦堂的胳膊肘抵住他湿乎乎的脸,那些软泪洇过衣服碰到皮肤的一瞬,全变了割肉的刀子,是他活该,把那么重要的人给弄没了:“我……我得出城去找他,可我出不去……”渠锦堂痛苦地扒在门上,“您……您是吕师长的贵友,只要您一句话……”
“我求求您,发发善心……只要能找着我妻子,我……给您当一辈子的使唤,我伺候您!”
他的哭声把人引来:“嗳!他怎么还在这儿呢!”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顺着钱吴德的手过来揪住他,这么一个骨瘦如柴的病秧子,居然一时没拽动,由他不要命的拿头把两扇木门撞得砰砰响。
老头也来了,听见他一口一个妻子地哀嚎:“渠锦堂!”
一道血线沿着鼻梁往下,滴答打在胸前,渠锦堂泄了气的面口袋似的软下来,剩下斧披刀砍的嗓子,还在凿着那扇紧闭的房门。
老头上来给了他一掌:“你还记得杏儿吗?!”
杏儿的辫子都快甩断了,看她爹把家里属于渠锦堂的东西一件件扔出屋:“让他走!”
“爹!”
闺女才说一个字,老头就瞪起眼:“他有婆娘了你知不知道!你敢跟他,往后,就没我这个爹!”
“我爹说的是真的?”杏儿像杏子一样的眼睛碎了,拉着渠锦堂,“你真的成亲了?”
渠锦堂没说话,很轻,但很坚决地点了点头。
杏儿不放他,袖管一抹眼泪:“她呢?”
“在城外……”渠锦堂把闺女的手从膀子上扒下去,“我要去找他了。”
城外、战火、陈尸堆得小山那么高,一个炮弹轰下来,凡夫俗胎谁躲得过,杏儿不忍说,可不说她就要连眼前的背影也失去:“这么久了,她一个女人想活,没准已经跟了别人了!”
渠锦堂笑了,他的笑很天真,天真中藏着近乎执念的残忍:“不会,他不会。”
杏儿向前奔了两步,扑在门框上:“渠大哥!”为了留住他,她向那个苦命又幸运的「女人」告罪,“她没准已经死啦!!!”
渠锦堂短暂地停了停,风撩过他空荡荡的衣袖,把他像口远航的帆一样吹起来,他笔直的脊梁,就是海中定船的杆:“那我就陪他,跟他就个伴。”
深夜的卯眼胡同,车马晃晃悠悠打道外过来,小童手上提着灯笼,远远看见坐在路边胡子拉碴的人,叩窗,小声嘟囔了句:“少爷,又是他。”
是渠锦堂,身上破衣烂衫,鞋子跑掉了一只,他的样子已经完完全全是个丐子,有人经过他身边扔下两个小钱他也不捡,转眼被巷子里钻出的小叫花抢去,一窝蜂地跑没影了。
先前他闯过一次出城的路,被人用枪指回来,兜兜转转又回到卯眼胡同。他像是卯上他们家少爷了,只要车子打他面前过去,立马跪下磕头,声音大的,比那天砸在门上的都响。
说来也是奇了,那天他走后,钱老板叫了人打水擦洗,怎么也去不尽门上的血污,那片蝴蝶一样的斑渍好像长在漆色的木门上了,为这,钱老板还嚷嚷着让少爷换房,被少爷拒了:“我住惯了,不愿意挪屋。”
钱老板抖着笑脸皮,尴尬应和:“是,是,那就住这儿,改天我让人重新上两道漆,保管和新的一样。”
小童听不得沉重的磕头声,一下一下,像木鱼擂在良知上,拷问着人心,他想帮,又怕惹少爷不高兴:“可怜呐,头都快磕烂了。”
菩萨一样的人,平时连只蜂子飞进屋都舍不得拍打,这会儿倒铁石心肠:“你是不是想,我为什么不帮他?”
被看破,小童不觉得有啥不妥:“他是个苦人……”
车上的人没说话,快到门口,红灯从门里飞出的彤云一样一盏接一盏连到马车边,小童撩开车帘,小楼内飘出的靡靡之音,正唱到:
不良会把人禁害,怎不肯回过脸来……
他仿佛看见少爷神仙似的嘴巴动了。
“就是太苦了,才不好害了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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