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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天上一轮高高的镰月,瘦伶伶地照着地,月儿从睡梦中给拖起来,被院里的婆子领着,敲开渠家大宅后院花园西侧的小门。
穿夹袄的老妈子和丫鬟掌灯,早早在门边候着,干惯粗使活的手,没轻重的在他身上,脸上,绑了红绳的小辫儿上一通扒拉。
小丫头站着不动,任她们摆布,丫鬟多嘴:“这丫头倒比前几个听话。”
老妈子剐了她一眼,板着老脸,拿腔拿调地问话:“叫什么名字?”
是问月儿的,婆子抢着说:“叫绣月儿,月亮的月。”
没姓,就一个名儿,是他当妓女的娘给取的。
他生下来就没爹,在妓院长到五岁,娘又撇下他走了。
那种地方出来的,最怕不干不净:“身上没什么病吧?”
“没有!绝对没有!”怕人不信,老婆子掐他小小的下巴颏,卖牲口似的,让人看他的一口糯牙,桂圆那么滴溜圆的一双亮眼睛,“打从领来就一直好吃好喝的养着,您看看这手……”白净整齐,十根手指,剥了壳的玉笋似的,又白又嫩,“多福相。”
窑子里出来的小丫头片子,下贱胚子,要不是给他们家少爷冲喜,过走病气,哪儿有这命进来渠府。
瞧不起她们这种人,老妈子浅着眼皮:“生辰八字和卖身契都带来了吧?”
“带来了,带来了,都在这儿呢。”
大红缎子包裹两张皱巴巴的纸片儿,是绣月儿前半辈子的命,嫌脏,老妈子让小丫鬟收着,打发赏钱,从婆子手里牵过娃娃:“成了,你回吧。”
比月光还嶙峋的两块银元,就把他的后半生定了。
渠家大宅大得吓人,光半个花园就抵上两座他长大的莳花阁,从迥廊跨过几道垂花门四进院,老妈子嘴上没停:“先带她去收拾干净,再领去见太太。”又不放心,“看清楚她头上有没有虱子?太太最怕虱子。”
管家提着灯笼在半道上迎住她们:“快快,快跟我走。”
绣月儿小小个人,被他拽得好像风筝要飞起来,老妈子迈着小脚在后头追:“还没洗呢!”
“来不及啦!少爷又犯病了!”
渠家老太爷六十才得了这第一个长房长孙,那是当心肝,当贴身的一块肉疼大的,本来挺好一小少爷,开了春出了一次大集,回来后就病下了,寻遍名医喝了几个月的汤药都不见好,差点准备后事。
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小时候在乡下见过一次这样的,也是一发病就狂躁暴戾,找个八字轻的把病过给她,人就自然好了。
这病真是凶,前头来了两个都没扛过去,草席一卷,顺着河就飘走了,少爷还真有了起色,绣月儿是这个月第三个,那两块银元真买的不是她的人,是她的寿数。
东边最大的厢房,没掌灯,屋里一片漆黑,还没进门就听见摔东西的声儿,丫头老妈子蜂似的涌出一群,看见管家带着人到了,得了救星一样,齐心协力地把月儿往屋里撵:“好好伺候少爷!敢叫少爷不高兴,扒了你的皮!”
绣月儿是跌进屋的,手蹭过地上的碎茶碗渣,豁了道口子,他摸摸索索地往里头走,越往黑了,眼睛越看得见,临东墙,好大一个二进的拔步雕花大床,大得像间屋,床的四周落了床围子,隐隐绰绰地,看着像个大笼子。
透过那片薄薄的幔子,里头有小孩的哭声:“娘……我疼,头疼……”
那抽泣跟被丢弃的小兽没什么两样,刚没了娘的孩子,特别懂那种感受,他从小袄掏出一块手帕,他娘留给他的,角上绣了一对鸳鸯并蒂,跪椅凳上从茶壶嘴里接来水,搓软了,轻轻掀开那层帘。
看不清脸,隐约能看见他腮颊上一道银色的泪痕,绣月儿跪在垫脚的地坪上,为他擦脸,边擦,边学娘的样子哄他:“不疼……少爷不疼了……”
也不知听见没,床上的小少爷,发酸地动了动鼻子。
说不清楚什么味儿,像清甜的冬枣,头春嫩绿的翠芽,渠家长孙渠锦堂闻见肉的饿狼一样,啊呜一口咬上去。
这一口深得见血,疼得绣月儿小脸煞白,肩膀止不住地颤,可他心善,床上的孩子跟他差不多大,病得都快死了,他能知道什么。
绣月儿抱着发狠劲往死里咬他的渠锦堂,一遍遍捋他痉挛的脊背。
“没事……都没事了……快过去了,少爷马上就要好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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