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一章(1 / 2)
我站在门前,踌躇不前。
归乡,对我而言,这个词总带了几丝莫名的意味。自十九岁那年离开中国,我就将根扎在了异乡,异国成了我国。二十余年来,我在隔海的这边,不曾关心旧地的故事,愈关心,愈难过好自己的生活,不必多添烦忧了。
如今父母皆亡故,丈夫帮着料理了后事,此后又一头扎进了报社的工作。前两天,淑敏问我,要不要回乡探望一眼。即使爸爸妈妈不说,我也知道他们定是思乡的,几十年长大的土地,那份对乡土人情的怀恋,一定是无比浓烈的。于情于理,我都该替他们回去看看。
我在那片土地上长了十余年,石板街,西洋灯,旧画廊,老相馆,好像都不怎么怀念,说到底,我只是想着那一方戏台子,久思必定成疾,这点我是晓得的。二十余年,那方翠色的老玉,一直压在我箱底,我心头,早化为了一个疙瘩,盘桓在我心上,成了难医的顽疾。
下了船我便去原先的旧宅子,原先的香樟树不知怎么,居然拦腰斩了一半,几枝新枝从半腰上稀疏生出,迎着风俏生生立着。我向新主人讲明了来意,匆匆挖了两抔黄土,装在定制的木盒子里,准备带回去。
第二件事,便是向大使馆打听了她的消息。大使馆的先生很客气,替我废了许多心思,讨来了一两句简短的消息,得知她熬过了那段时间,现下在这音乐厅教书。曾经她打趣时,曾唤我楚先生,让我未来教书不要太严苛,如今她倒也成了先生。
我站在门前,踌躇不前。
我们是几十年前未证名的恋人,是因着时局动荡分开的恋人,几十年后,我还惦念着她,只是我早已分不清是怀恋她本人,还是怀恋我十几岁时爱上的那个她。如今她又记得我吗,她是何种模样,她嫁人了吗。
我知道想这些都是无用之举,是在掩盖我的怯弱。如今我早已嫁人,有了丈夫孩子,她那么难,有丈夫孩子也不奇怪。
说来也奇怪,我对她印象最深的,居然不是她年轻的脸庞,而是她那次替我出席毕业典礼,穿着那件水蓝色镶边旗袍,绾起长发后那一抹雪白修长的颈子,一些碎发散在后面,却衬得她皮肤更加雪白。
我手心淌着汗,捏着那块玉。玉是她赠我的,是自小跟着她的那块残玉,上面只刻着个“绾”字,以是她便以“绾”作名了。我还记得那天我把平安扣塞她手里,然后自己一个人边擦泪边走出小梨园的门,抽抽噎噎的,以为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。可后来她却把玉赠我,叫我拿着这玉,把她记挂着。
我是记挂着了,可是太远了,也太久了。
我不敢敲开门,我怕背后又是我的一厢情愿。我没有小时候那份心劲儿了,越活越不如从前。
我站在那门口迟疑了很久,久到有小半个时辰了,才有位妇人拍了我的肩,问我是否在等人。我本不敢见她,如今被人一问,更是不愿见面,只得拉着那位妇人询问她,里面是否有我的那位旧友。
许是我待在海外太久了,再讲国文,咬字都有些奇腔怪调,那妇人好奇,多问了我一嘴。我看那妇人面善,也是为了寻人,所以删删减减着把归乡原因同她说了。我说我要寻一位旧友,可近乡情怯,不敢再见了。
那妇人心肠很好,告诉我确有其人,只是今日她休了病假,要过两天才能来上课,倘若我愿意,可以随她去会客室坐一坐,我欣然答应。我此时已下决心不再见她了,可我要寻一个人,把我的心事说一些出来,好缓解我心里的堵塞。
那妇人穿着得体的新改良旗袍,只是披散着一肩黑白参半的头发。我瞧着那妇人的颈子,再无法见到当年她给我留下的那份心动了。想来也是,她不是随便一个旁人就能代替的。
那妇人坐在我对面,替我接了茶水,还取来了一小盒中式点心,很温和地笑着,眼角迸出细细的皱纹,让我慢慢说。
我用帕子托在下面,咬着点心,一点一点道出了心底藏了几十年的秘密。我本来想掩盖一下的,想说那是我“旧友”,可是越说我心头越堵,想着再如何明日也要回去的,回大洋彼岸的那一头,无论是“旧友”还是“恋人”,终究只是别人耳中的一个故事,何必呢。
那妇人始终坐在角落,时不时轻轻点头,一派温润的样子,叫人忍不住把心底话全说给她听。我从十九岁那年误入林绾梨园客间说起,我说我瞧着一个美人坐在镜前描眉,我说她分明调笑着我,语气里却是难掩的温柔;我说我央她陪我去校园出席毕业典礼,我说她换了最新的旗袍出现在我面前;我说我在杨柳堤上教她学骑自行车,我说她扬着水袖陪我走台;我说我第一次哭着抚她背,我说她沉默地逼我离开;我说我把爸爸交付给我的平安扣强塞给她,我说她郑重其事地递给我那半块残玉,我说我被父亲强带去海外,我说她立在码头双眼含泪送我离开,我说我没日没夜给她写信,我说她再没了音讯。
我说到最后,已经是泪水俱下了,眼泪一滴滴地抖在了茶水里,模糊了我的视线。我只记得那妇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听我说完,问我想不想知道林绾的消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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